▲2022卡塔尔世界杯上的C罗。资料图
对于C罗来说，他的四十岁显然既不属于“四十不惑”的贤者之境，也不属于中年危机的一地鸡毛。
DeepSeek说：“C罗的存在早已超越足球范畴，成为全球化时代体育工业的完美标本，一个由肌肉纤维、社交媒体算法和资本欲望共同浇筑的超级符号……”
文｜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责任编辑｜刘悠翔
2025年2月5日，葡萄牙巨星C罗迎来了自己的四十岁生日。他仍然是这个时代顶流的足球明星，而他效力的沙特联赛，因为搜罗了众多球星，以及天文数字的薪资，浮现在近两年算法推送的海市蜃楼上。C罗在主流联赛之外，召唤出一片亦真亦幻的景观。
2022年冬天的卡塔尔世界杯，是C罗职业生涯的重要分界点。世界杯之前，C罗与他效力的最后一个豪门俱乐部曼联决裂。随后，梅西夺冠称王。如果故事是另一个版本，夺冠的是葡萄牙和C罗，他很可能就此退役，那时，C罗即将年满38岁。要知道，贝利和马拉多纳，都是在不满37岁时谢幕，罗纳尔多和齐达内，在34岁挂靴。一个足球天才的伟大，无须靠不断延长职业寿命来证明。
那个冬天C罗远走沙特，在很多人看来，本来就是巨大的失败。这意味着已经没有欧洲俱乐部能够同时满足豪门地位、核心位置许诺和顶级薪水这三个条件，C罗在高水平赛事中竞技能力的下滑，也有目共睹。
但两年来，C罗证明了沙特并不仅仅是他的养老院。他被包装成足球荒漠的普罗米修斯，不仅帮助全世界观众发现了这个联赛，还成了沙特阿拉伯成功申办2034年世界杯强有力的形象代言人。似乎，在中东失去的，他要在中东拿回来。梅西身披阿拉伯皇室衣冠、Bisht黑袍。但C罗，却在阿拉伯半岛的伤心地，创造了另一个天方夜谭：令人瞠目结舌的巨额合同、超过920球的生涯进球数据，以及职业年龄的神话。
C罗在沙特广告片中出镜，戴着当地标志性的头巾。资料图
85后的中年：无法成熟
当地时间2025年2月3日晚上，C罗代表利雅得胜利队参加亚冠精英联赛，他头顶脚踢，攻入两球，在第82分钟被换下，取下队长袖标，接受球迷掌声。沙特国王大学体育场只能容纳两万多人，远远不及曼联的梦剧场、皇马的伯纳乌的山呼海啸。但所有观众都知道，这是C罗送给自己最好的生日礼物，一天多之后，他就要四十岁了。
C罗生于1985年2月5日，水瓶座，是标准的85后。他的生日提醒人们，第一批85后已经年满四十。中国人说“四十不惑”，许鞍华的电影《男人四十》里，“困惑”代替了“不惑”，因为四十岁似乎是一个男人陷入中年危机的一道坎。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重担，事业的瓶颈期，婚姻的疲惫感，同代人成功带来的压力，更年轻的人发出的挑战和诱惑，都让这个危机时刻“十面埋伏”。
但对于C罗来说，他的四十岁显然既不属于“四十不惑”的贤者之境，也不属于中年危机的一地鸡毛。他属于一个新的世代，也定义着一代人理想又漫画化的肖像。因为长期坚持健身和绿色饮食，他的多项身体指标都相当于30岁以下的更年轻、健康的水平。1980年代初到199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通常被称为“千禧一代”，他们在2000年之后成熟，伴随着互联网兴起、全球化，以及由此带来的经济繁荣和波动。换句话说，“千禧一代”就是新世纪之子。而C罗、梅西这两位分别出生于1985和1987年的85后“双骄”，似乎把这代人“无法成熟”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年危机显然适用于上一代巨星，比如发福、闯祸的小罗。C罗在刚出道时，曾经被中文媒体称为“小小罗”，光是配得上享有罗纳尔多“家族”这一名号，就可见当时他的天赋之高与众望所托。成熟男人的形象也属于上一代巨星，比如巴乔、贝克汉姆、伊布。在贝克汉姆身上，能清晰看出一个人从花样少年、春风得意的青年到隐忍担当的中年人这一条年龄和气质的弧线。
但C罗呢？四十岁前两天的球场上，跟裁判理论时，他仍会做出夸张的耸肩、摊手动作，打入点球庆祝时，仍会不可一世地跳向空中，旋转一跃。尽管观众席上有他的大儿子“迷你罗”在观战，但C罗一直在挑战传统的家庭伦理，他有5个孩子，但一直未婚，其中几个孩子的母亲是谁，外界也无从得知。他的名字中，“克里斯蒂那”的“克里斯”也即Christ，就是基督的意思，这在天主教传统浓厚的葡萄牙十分常见。然而，C罗对性和家庭的态度，显然与他的名字所暗示的传统价值大相径庭。
C罗（右）与女友乔治娜（左）在社交媒体上展示他们为彼此画的画像。资料图
C罗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他经常在逆境中爆发，表现出极强的韧性，他的狂傲不羁像一个永远浑不吝的哪吒，他的脆弱与任性，也无法与年龄和声望相称。2008年，莫斯科欧冠决赛的雨夜，罚丢点球后，他掩面而泣。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葡萄牙被摩洛哥淘汰后，他又哭了。C罗哭泣时，总像是一个打输了游戏的孩子。尽管他已经是顶尖的游戏高手，一直在练级，刷分，过关斩将，早已荣誉满身，但他似乎始终不愿接受一个道理——没有人能永远胜利。
梅西的无法成熟，则是与马拉多纳这类具有克里斯马型人格的英雄相比。梅西太过木讷、内向，像一个不善言辞的学霸。但人不能一辈子当学霸，人们期待的旷世天才，同时应当是领袖，有着与能力相配的魅力。
C罗与梅西，如今一个四十岁，一个即将三十八岁，但他们都更像男孩，而不是男人。只不过，前者更狂傲，后者乖乖仔。作为85后的他们，因为过早进入豪门的青训系统，被当成核心资产一路呵护，因此缺乏足够的社会化经验。他们在新千年的互联网、社交媒体、足球产业和西方经济的繁荣泡沫中一路成长，也生活在网络和金钱共同塑造的“楚门的世界”。不管C罗和梅西谁是GOAT（史上最佳球员），不管他们有没有可能与贝利、马拉多纳比肩，他们都是有史以来最富有的球星。C罗超过十亿的社交媒体粉丝，也说明他早已不能用足球领域来定义。
他们拥有一个无法完成，因此无限延长的少年时代，这个时代，甚至可能延续一生。
新自由主义：赢者为王
“‘射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是数据，是把球送入球门的人。那么，谁是历史最佳射手？数据不会说谎，答案显而易见。我认为我是历史上最全面的球员。这是我的观点。喜欢谁是个人喜好，但若有人说C罗不全面，那就是谎言。我头球好、任意球好、左脚射门也行、速度快、身体强壮、弹跳力惊人。我是最全面的！”近日，C罗在接受好友、西班牙六台记者阿吉雷专访时说。
C罗还回应了关于自己爱哭的质疑：“我从小就有强烈的胜负心，讨厌失败，输球就会哭。小时候，邻居们都叫我‘爱哭鬼’。但我不是伤心地哭，而是气哭，这就是我的个性。”
当阿吉雷问到“你是不是历史最佳球员”时，C罗说：“我认为是的。说实话，我从未见过比我更出色的球员。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同时，C罗还强调，他与梅西从未有过不好的关系，他曾在颁奖典礼上给梅西做翻译。
但许多网友对C罗在最新访谈中的说法并不认同，有人问，“怎么从‘历史最佳射手’过渡到‘历史最全面球员’，再过渡到‘历史最佳球员的’？”有人提出，C罗“一边嘴上说着和梅西关系很好，一边教小球员说梅西最差”。
沙特的赛程，似乎在为C罗的四十岁生日“造势”，准备了一场漫长的庆典。2025年1月20日以来，利雅得胜利参加的4场比赛中，C罗攻入6球，他的国家队和俱乐部各项正式比赛的总进球，达到了惊人的923个。球迷都像是用手机屏幕操纵着万里之外阿拉伯沙漠上足球绿洲的足球经理游戏玩家，在期待四十岁以后的C罗冲击1000球纪录。而除非遭遇重伤，否则C罗和梅西很可能都会参加2026年由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联合举办的世界杯。届时，这两个年龄总和超过80岁的球员，仍会是世界杯最大的话题。
韩炳哲在《倦怠社会》里写道，在新自由主义时代，“剥削不再是以异化和去现实化的方式进行，而变成了自由和自我实现。这里没有作为剥削者的他者，而是自我心甘情愿地压榨自身，基于一种完善自我的信念”。在韩炳哲看来，规训社会是否定性的，新自由主义时代则具有过度的积极性，“自由和约束几乎在同一时刻降临。功绩主体投身于一种强制的自由，或者说自由的强制之中，以达到最终目的——绩效的最大化。”C罗便是这种绩效主义和过度积极性的最佳代言人。他的奖杯、数据、收入、自律和刻苦带来的完美身体线条，都让他不仅是一个足球偶像，更是一个时代图腾。
2017-18赛季，C罗代表皇家马德里队出战，比赛第84分钟，他在争顶时被对手踢破眉骨，血染赛场。这场比赛，皇马7-1逆转大胜对手拉科鲁尼亚，C罗收获两个进球一个助攻。资料图
当南方周末记者询问DeepSeek，让他锐评C罗时，DeepSeek说：“C罗的存在早已超越足球范畴，成为全球化时代体育工业的完美标本，一个由肌肉纤维、社交媒体算法和资本欲望共同浇筑的超级符号……当他沦为射门机器，场均冲刺距离却暴露了算法无法量化的肉身熵增——大数据时代的西西弗斯，永远在推着预期进球值的巨石上山。”
实际上，争论C罗和梅西谁是GOAT已毫无意义，他们与贝利、马拉多纳，本质上属于两种不同范畴的球员。即便梅西夺取世界杯，也无法复刻马拉多纳上帝之手背后拉美的情意结，那是一种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对英国的怒吼，是一种左翼的、反对西方霸权的足球狂欢，是街头与剧场的合二为一。而C罗即便是已在葡萄牙国家队刷到135个进球的惊人数据，世界杯上的表现欠佳，也反衬出这一数字本身的尴尬。
更有趣的是，与贝利、马拉多纳的时代不同，如今的豪门俱乐部的竞技水平和话事权，已在很大程度上超越国家队。归化政策也日益瓦解着国家队的文化民族主义特性，更像是由国家出资的、另一种形式的俱乐部。世界杯是否还具有曾经的权重，也成为一个足球界的迷思。
赛博时代：饭圈对垒
C罗和梅西在球场上的竞争，以及在社交媒体上由双方粉丝发起的日益“饭圈”化的攻防，共同塑造了这一对时代肖像。仅在中文互联网上，这一现象就蔚为大观。
皇马球迷逸凡生活在杭州，出生于1990年代初。他最早喜欢C罗就是因为他来了皇马，“开始给自己主队的当家球星找优点”。C罗在皇马开局就很顺利，从第一场开始连场进球，很快从球技上征服了皇马球迷。
真正让逸凡开始从心底里喜欢C罗，是他一次次面对媒体的发言。“那种孩子气和骄傲到自负的性格，可能就是我们在儒家文化教育下长大的人最欠缺的。”逸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很多自负的发言说出来，我就知道国内会有很多球迷骂他，骂他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他。面对攻击他的人他不解释，毫不客气地反击，喜怒都在脸上。”
俊涵是尤文图斯球迷，生活在深圳，出生于1990年代中期。他的体重将近180斤，正在减肥，把自律的C罗当成自己的偶像。俊涵原本崇拜C罗，也欣赏梅西，卧室里同时挂着两人的海报。但一次戏剧性的事件改变了他的看法。2024年2月，梅西和他所在的迈阿密国际队参加了一系列友谊赛，票价不菲。梅西在中国香港比赛时没有出场，引起了许多香港和内地球迷的不满。几天之后，来到日本比赛时，梅西并未缺席。从那时起，俊涵撕掉了墙上的梅西海报，只留下C罗的。
阿根廷球迷小明生于1980年代末，在北京生活，自称“资深罗黑”。“不记得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他了，总之讨厌的程度应该是越来越深，在近几年达到了顶峰。”小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坦露他对C罗的看法，并回顾起梅罗之争，“在曼联的时候还好。我上大学的时候，正是他转会皇马之后，跟巴萨对抗最激烈的时期。当时的西班牙德比是全球足坛的重头戏，一般球迷都会看。C罗梅西先后获得金球奖，又都在西甲，就有了世界第一人之争，媒体开始将两人做比较，国内则有了‘绝代双骄’这一说法。但是这么多年球看下来，知道两个人技术水平不是一个等级的，罗哥中后期基本转型射门员。两人进球数量差不多，但梅西的其他各项数据都更好，是十号位，场上核心，能干的事情多了。金球奖数量有一阵是梅西4-1领先，感觉那些年舆论上梅西也挺占优的，结果后来罗哥欧冠三连，金球奖追成5-5。2016年欧洲杯罗哥夺冠，梅西连美洲杯都没有，国内论坛罗蜜（指C罗粉丝）有了嘚瑟的资本，有些人甚至喊出‘没有绝代双骄，罗哥第一’。反正两人那些年基本上回合制，舆论上这次一个占优，下次就被另一个压倒。”
“不过我们作为梅西球迷，始终坚信两个人不是一个档次的，因为球技差距太大。后来‘阿伟罗’（‘罗黑’对C罗的调侃式称呼）离开皇马，离开尤文，基本很难收获冠军。梅西先后拿下两座美洲杯和世界杯，正式加冕球王。有八个金球，集体和个人荣誉全面压过‘骡子’（‘罗黑’对C罗的蔑称）。我觉得再也没有‘骡子’的回合了。直到2024年2月事件的爆发，国内罗蜜趁机给‘骡子’封王，全面清算‘阿萨塔’（中文互联网上对C罗的黑粉的称呼，也即阿根廷、巴萨和巴黎圣日耳曼的球迷）。那几天我都把各种足球App卸载了，根本不能看。”小明说。
2023年8月，C罗在阿拉伯冠军杯决赛中梅开二度，帮助球队逆转赢得冠军。他手中的冠军奖杯，外形酷似八个多月前的梅西捧起的世界杯冠军奖杯。资料图
“讨厌罗哥的地方多了去了，球技烂，别看进那么多球，场上表现经不起细看，各种带球失误不要太多。爱跳水，几乎成为肌肉记忆。擅长WWE（此处指代摔跤动作），废人动作太多，还逃过了很多黄牌。自恋，自私，只在乎个人数据，队友进球他不高兴的名场面很多。球队赢球他不进球，（也会）不高兴。”谈起对C罗的厌恶，小明滔滔不绝，“场外事件层出不穷。罢训，拒绝上场，合同期内炮轰曼联。讨厌罗哥，最主要原因是天天蹭梅西，成功被他蹭出来一个‘梅罗时代’。老是黑梅西，梅西从来没搭理过他。球迷吵吵就算了，他正主亲自下场。C罗真的是营销之王，通过营销把自己抬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位置。”小明一度在虎扑上发表黑C罗的帖子，但经常被论坛管理员删帖。
逸凡对“阿萨塔”一笑置之：“他们挺有才的，每次看他们攻击C罗的高赞评论都很幽默，给C罗造的很多梗都很好玩。我身边朋友中梅西球迷比C罗球迷多很多，我身边的梅西球迷在生活中性格普遍比较温和，但是在互联网上攻击性很强。我身边的C罗球迷在生活和工作中都比较锋利，但是在网上和梅西球迷的舌战上比较弱。别人造梗找角度，用不合理但是幽默的方式攻击C罗，C罗球迷还在用数据讲道理，就已经输了。不过梅西球迷在互联网上的这种强势，主要还是来自梅西在足球领域的绝对成绩的领先吧。”
无论如何，C罗的四十岁，都意味着一两代球迷青春的逝去。他的退役，以及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也将进入倒计时。2003年夏天，18岁的C罗像一个从海水中浮出、没有性别的美少年，站在老特拉福德的边路。多年之后，球迷们会恍然，他当年的假动作，也骗过了时间吧。
（应受访者要求十倍杠杆，小明为化名）